九月九日·一九九六                   天气:阴、多云

Vick一早跑到学校来等我。

我上完了第一堂课,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他憔悴地靠着棵树站在那里,手里抓着一 大束花。看到我,他急忙迎上来,把花束递给我。密密麻麻的满天星托起了蓝紫 色的鸢尾兰与长茎黄玫瑰。收下花,我暗暗地叹了口气,是人都会心软的吧?

Vick看来是好几天没梳洗过了。他衣服残皱,眼带红丝,整个人看上去是说 不出的疲倦。但他依然还是个漂亮的男人,秀丽的面孔上写着哀伤,金色的睫毛 长而卷地盖住了他的蓝眼睛。我明白他现在的心痛,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眼神 空洞飘忽?

我吓了一跳。“大哥,”我牵着他的袖子问他,“大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我是真的担心。

不止我一个人觉得他不对劲。“Be nice,girl。”同学打我身后走 过,笑着告诫我,“别太狠心。”他们完全误会了。

Vick也不说什么,只是拉起我的手贴着他的面颊。我的心一寸寸地软化,唯 一的一点怨气也消失得一干二净。Vick看到我手上包着的纱布,他一脸的痛 楚,把脸埋在我的手里。

“原谅我。”他说。
“当然。”我与他拥抱。身后响起了口哨与掌声。

人们看到的永远与事实有着太大的出入。

我们拥抱良久。我感觉得到Vick期望能从我这里得到力量。

“下课过来?”他问。口气是试探的。

我点头。Vick好像有点宽慰,“好的,”他说,“那等下见。”然后他走了。

身后同学还在起哄,“呜——,他爱你无怨无悔,你令他痴迷,你令他疯癫。”
“好戏演完了,”我转过身,告诉他们,“你们还不走?”

我对着花苦笑。不管是谁,都必须承认刚刚那一幕的确动人。若只看表面的话, 这也不失为一个美丽的结局——有情人终于和好如初,自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大团圆。只可惜,Vick并不是我的爱人。事实上,从来没有男人“无怨无悔” 地爱过我,连我老爸都没有;我亦从来没有期望过“大团圆”的故事会发生在我 身上。

可怜的Vick。他的痛苦源自他把感情的付出看得同呼吸一样自然;爱,对他 来说是与生俱来的、天经地义的。他不明白,在正常人的生命中,爱情是极度奢 侈的一件事。爱情像是百花姿为教皇设计的复活蛋,没错它绚丽得令人窒息,人 们亦会瞻仰它的光彩,赞叹它的美丽,可有几个人会把它买下来,供在家里呢? 毕竟,除了美丽,它一无用处。

我的苦笑渐渐变作嘲弄。没什么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吧?这一点,我早在十八岁 上就已看得清楚透彻。我付出,亦期望回报,所以我选择把时间精力放在比较可 以预知收成的事情上面。像我念书,我知道我可以得到一纸文凭;我打工,我晓 得我能领取薪水。我干嘛要爱情呢?我死命地爱上一个人之后,除了一颗破碎的 心,我还能得到什么?这种赔本的买卖,一辈子做一单就已足够。现在的我,才 不要爱人,亦不稀罕被爱——若有个人天天对着我诉说他的牺牲他的付出,我会 先他而疯掉。

大多数人不知道这个道理,他们只是理所当然地为自身的利益奔波着;Vick 也不懂得这个计算公式,所以他毫无选择地付出,时时刻刻面临着阵亡的危机。 我太明白得其中的奥妙了,于是我有选择性的扼杀了自己的感情。在爱情游戏中, 我不会受到太大的伤害,却也不会像Vick那样得到太大的欢愉。

不知道我同Vick,谁比谁更不幸一些。

他比较倒霉。最起码我愿意这样相信。下了课后,我去探望这个倒霉的人。

我去的时候,Vick正在忙着张罗中饭。忙起上来,他看来没前些时候那么恍 惚。我自己倒了杯咖啡,把课本摊开在吧台上。

我一边喝咖啡一边做功课,几个钟头很容易就混了过去。店里的生意淡了下来, Vick却也没过来找我聊天。他只是坐在柜台后面,瞪着空气发呆。我又叹了 口气。我还不能离开。他现在非常需要一个朋友陪在身边,尽管他不想说话,但 有个熟人坐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也是好的。这样他会感觉比较安全。

可怜的Vick,可怜的我,可怜的一切失过恋的人。

晚上七点的时候,传呼机响,莲子找我。Vick终于开口说话:“你回去吧。 我不会有事的。”他看起来很镇定。我心里又是一声叹息。这间歇性的镇定也是 失恋的过程之一。我太明白了。

我还是决定回家。倒不是我怕长贫难顾,我只是觉得既然我能挨过来,Vick 也应该可以。

临走了,Vick又问我:“明天还来?”

我说是,明天不是该我当班吗?他想一想说对啊,明天是星期二了。

我摇摇头,到底还是走了。这种事情,总是要靠自身挨过去的,没有人可以帮你。

回到家,莲子看到了花束后惊呼,“花哎——,我们家没见过花长远了。”

她比我还激动,把花抢过去插在水晶瓶子里。Wade坐在一边笑,“哎哎哎, 镇定点。”他说,“又不是给你的。”

莲子冲着他吐舌头,“你知道什么?”她也笑,“这女人最刁了,她才不喜欢 这些东西。对她来说,花若不是白色,就通通是垃圾。哪有我这么好说话。” 莲子转向我,“对不对?”

“对对对。”我说。咦这Wade在咱们家是包了饭票了?天天过来。

莲子很得意,嘻嘻地笑,“不知道这回又是谁的马屁拍在了马脚上。”

“没有啦。”我放下书包,倒进沙发里,“这年头儿哪儿还有人送花示爱的?花 是啥价钱?Vick送的,他来道歉。”

“又和好啦?”莲子的脸凑过来,“啧啧啧,你同那娘娘腔的关系怎么这么暧昧 ?”

我笑着推开她,“莲子你说话好不粗俗。”

“你现在啥事儿都不告诉我了,”莲子抱怨,“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嘛?好端端地 他干嘛揍你?”

“去你的,”我啐她,“我不揍人已经很好了。整件事根本是个意外。”

“啊,不是误会吗?”有时候莲子也很讽刺,“我还以为你们在拍电影。”

我懒得理她。要是我自己的事,我当然头一个找莲子商量,可现在我们讨论的是 Vick的私事,而只有最下流的人才会把是非当做人情到处传颂。

“吃饭了,吃饭了。”Wade替我解了围。

我对着莲子做了个鬼脸,一下子坐到了餐桌旁。莲子拿白眼翻我,把一块牛扒啪 一声摔在我的盘子上。我笑。我可爱的莲子,永远硬不起心肠的莲子。

吃过饭,我同莲子收拾碗筷的时候,我细细声向她解释:“不是我不愿告诉你, 只是这整件事从头到尾都牵扯到Vick的隐私,我不好多说,你明白?而且整 件事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你也不用担心。”

莲子马上释然,“早说嘛,”她嗔道,“我又不是不讲理的人。”接着又吐一吐 舌头,“我对那娘娘腔的私生活才没兴趣。”

我摇头,“莲子啊,”我教训她,“你什么都好,怎么就单单歧视Vick呢? 他又碍着你什么了?”

莲子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同我争论这个问题。“是是是是是。”她说,“下次一 定改。”

我也不响了。真遗憾,在这个问题上,我同莲子总是不能达成公议。没办法,在 我教她尊重别人选择的同时,我必需先尊重她的选择。我总不能强迫她接受我的 意见,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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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vised Friday April 04, 1997 01:00 P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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