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八日·一九九六 天气:晴转阴,有风
我以为自己早,谁知道有人比我还早。出门的时候,我看见Wade坐在餐 桌旁边喝咖啡边看报纸。莲子在厨房,一阵阵烟肉的香气飘出来,我皱皱眉 头。又要洗厨房了。 看见我要出门,莲子追出来问:“去哪儿?不先吃点东西?” “去打工啊,”我说,“到店里再吃好了。” 莲子一怔,“今天还去?” “那当然了。”我看不出来有什么理由可以不去的,“你们谁拜托送送我吧。” 昨天没把车子开回来,真是失策。希望还没吃罚单。 莲子发呆,另一边Wade已经站了起来:“我送你过去。” 电梯卡住了,我随着Wade走楼梯。楼梯间里很静,雪白的日光灯照下来, 我们一圈圈地饶下去,只听见鞋跟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咔咔、咔咔,声音 空洞,微有回响,我突然害怕Wade会转头问我什么敏感的问题。或许, 我会回答他。 一出了楼梯间,我的想法就变了。Wade打开车门请我坐进去,我留意到 他的车子同昨晚停在不一样的地方。 到了店门口,他放我下车。“自己小心点。”他说。 这是啥意思?我亦点头,含糊地告诉他:“是,我知道。” 一整天Vick都没出现,电话也没一个。他倒好,真的撒手不理了。倒是 莲子,隔两个钟头来通电话,每次都问:“你还好吧?” “我很好,在忙。”我安慰她。我应该不好吗? 可爱的莲子,永恒性地纯良温柔。 傍晚六七点钟的时候店里比较没什么生意,我靠在吧台,看着窗外将合的暮 色里最后的一抹红霞,回想起以前的事情。 最初见到莲子的时候我们都才十一二岁。(一晃眼,十来年过去了。这时间 都去到了哪里呢?)我还记得莲子第一天来上课的样子。文文弱弱的一个小 女生,雪白皮肤,尖下巴,穿着一件红黑格子的呢裙子,白色尼龙袜子及膝, 足上踏着一双黑得发亮的系带皮鞋。那时候的莲子连英文二十六个字母都念 不清楚,一有人同她讲话,她就急得直眨眼睛,长长的睫毛扑动如粉蝶的翅 膀。 莲子打小就是标准的美人胚子。 当时班上的几个风头人物专爱欺负莲子,许是妒嫉吧?天下的乌鸦原是一般 的黑。她们喜欢在莲子走过的时候故意挡住她的去路,听她用带着浓厚台湾 音的英语怯怯地道歉、请她们让路。上体育课,在更衣室里,她们会把莲子 逼至墙角,然后指着莲子那身印着中文校名的运动衣喋喋怪笑。 后来我实在看不过眼了,把缩在角落里饮泣的莲子拉至身后。打那以后,莲 子就同我形影不离。我陪她去洗手间,替她填课程表,同她吃中饭,帮她同 老师同学打交道。 其实当时我的英文也是有够烂,我只不过比莲子早到三个月。可是我比较敢 说话,脸皮也比较厚,我至今还记得当初一边翻字典一边跟美国同学骂架的 情形。不过你别说,外国人通通都是贱骨头,被我骂上几次后,她们倒开始 接受我同莲子,直把我们视作同类。 可后来我同莲子的英文程度一向优秀。在同班同学还写不明白留言条的时候, 我们就已经懂得狄更斯拜伦与莎士比亚。自卑,一定是自卑的缘故逼得我们 上进。 我们选同样的课,穿同款式的衣服,剪同样的发型。交往一段后我才知道, 莲子原来是个小留学生。她爸妈在台湾忙着赚钱,把她一个人丢在美国的堂 兄弟家里,每个月按时把钱汇给莲子的监护人。 那时候莲子的处境简直像是幼年的简爱,除了伯父婶母外还要应付堂兄弟姊 妹的脸色,生活中重复最多次的词汇是“请”“谢谢”“不客气”“对不起 ”和“不好意思”。现在想想,其实莲子的亲戚们也没有特别地刻薄她,到 底莲子的父母是大笔大笔的钞票汇过来;可他们也没有特别地照顾莲子,他 们并没把莲子当成一家人,甚至连吃顿年夜饭都没把她算在里头。 所以说莲子难得。这么多年了,我从没听莲子抱怨过一句,甚至连稍微带点 骨头的暗示都没有。 莲子在我家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家”人也从不管她。 妈还在的时候我家简直是天堂。热水壶总是满的,冰箱里永远有吃不完的东 西,零食饼干就摆在桌子上,而且我们可以不受干预地连看几个小时的电视。 莲子起先是放学后过来玩,渐渐地开始留在我家晚饭,后来干脆整个星期都 在这边过夜。我们挤在一张单人床上睡觉,一起做功课,一起看书,一起听 音乐。老妈直笑我俩像是连体婴。最后老妈收了莲子做干女儿,从此更是名 正言顺地一并照顾起莲子的饮食起居。 当然我们也有吵嘴的时候。我这辈子唯一被刮的一记耳光就是拜莲子所赐。 都不记得是怎么吵起来的了,只记得莲子一气之下一巴掌骟过来,我先是一 愣,然后条件反射似地一巴掌还回去。莲子一呆,接着哭了起来,上气不接 下气地吵着要回家,台北的家。 后来老妈回来了,我们一人挨了一顿好骂。莲子被罚擦地板,我则被罚去洗 厕所。 想到这儿我不由得笑出来。唉,老妈还在的时候。 这就叫做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上下外面已经全黑了,我点亮了门口的霓虹招牌。我喜欢霓虹灯。眩目的 色彩在夜的衬托下只显得愈发的瑰丽,然而这瑰丽也是凄凉的。因为只有在 黑夜里霓虹才显得出它的美,可这亮丽的背后却永远只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霓虹七彩,热闹地点缀着夜空;而这勉强榨出来的一丝活色生香也必然转暗, 消失。夜,或许温柔,或许不。 很好。如果我老板还打算付我薪水的话,我明天就去订一只霓虹灯挂在床头。 可上面写什么呢?是illusion还是casablanca?Hmm, 这是细节问题,需要考虑。 有时候,只是有时候,我觉得生命非常之没有意义。像现在。我每天翻来复 去地做着几件同样的事情,在同样的几个地方间穿梭。家->学校->店; 睡觉,上课,打工。吃饭不算,因为我大多数时候可以不吃,省时省事并且 顺道减肥。 挨到八点,我提早打烊。管他的哩,Vick都不理了,我这个伙计还这么 一板一眼地干嘛? 回到家之后我欢呼,因为餐桌上摆着我最爱的东坡蹄膀。早就说过莲子比我 有出息,她居然肯耐着性子花上四个钟头的时候把这只东西用温火炖出来。 当然这不是为了我的缘故,所以才说她前程似锦——一个女人若只会照顾另 一个女人的话,那她还能混出个啥名堂? 看来他们就是在等我回来。我们坐下来吃饭。Wade这只土豹子哪里吃得 出来个所以然,他没口价地夸莲子的手艺,同时不停地扒着饭。莲子这蹄膀 烧得是很有些功力了,颜色好、够烂、并且整齐,可就是冰糖放得早了点儿, 甜里头稍稍带出了点酸涩。不过若非吃家是尝不出来的。我对着莲子笑。莲 子尝了一口,也明白了,对我抿一抿嘴,偷偷地翻个白眼。 Wade今天很自觉,吃完了之后由他洗碗。再之后他就告辞了。“明天要 上班。”他说。 临上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一个星期过去了,老爸居然没找过我。也是的, 老爸现在还正渡着蜜月呢,哪儿就有功夫天天惦记我了?我是个最明白事理 的,自然不会跑去骚扰他。 由他去吧。 Who care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