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七日·一九九六               天气:晴、有云

一大早莲子就进来吵我。

“今天天气不错喔,要不要去逛街?”她说。

我看一看钟,才八点半。“我的天,才几点啊,”我呻吟,用枕头盖住 脸,“你有病啊?不要吵行不行?”

莲子不睬我,坐在我床边继续策划她的大计。

“不行,太早了。先去喝茶吧。”
“也不好,一大早茶市里只有叉烧包。喂,”她推我,“怎么样嘛?你 醒醒好不好?”
“啊,我知道了。我们先去ocean beach喝咖啡,然后坐船 出海,回来之后去渔人码头吃螃蟹。怎么样?”莲子大力地拍我的枕头, “怎么样嘛?喂!”

我被她烦得忍无可忍,只好坐起来讲话:“你一定需要这么兴奋吗?” 我不是一般的不满,“而且你除了吃之外还会想什么?”

看到我起来,莲子很高兴,她对我的情绪视若无睹。“想得到吃,”她 拍我的脸,“宝贝,那就已经很足够了。做人要求不宜太高,你明白?”

我翻翻白眼。“喂,”我一边找拖鞋一边抗议,“那句话明明是我说的。”

牙刷到一半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是星期六。今天我得看店。

洗完脸后我又缩回被子里,告诉莲子:“你自由活动吧。我等一下要去 打工,”我很沮丧,“哪儿都不用去。”

“翘一天班嘛。”莲子诱惑我,“你看看这天气,再过几个礼拜你想见 到太阳都难了。”

我拉开窗帘把脸贴在玻璃上望出去。纯蓝的天,雪白的阳光。我叹口气, 唉,不是不诱惑的。

“这是不可能的。”我告诉莲子。“我老板会宰了我。”

“其实你何用看那个娘娘腔的脸色?”莲子很不以为然,“你老爸又不 是养不起你。”

“行了,行了,”我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不去找Wade呢?死缠 着我干什么?”

莲子果然中计。她侧着头想一想,“不太好吧?每次都是我去找他。” 然后又有点犹豫,“不过,朋友嘛,应该没什么关系,你说是不是?”

我抱着被子靠墙坐着,心里暗暗好笑,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对呀,朋 友而已,有什么关系了。”

“对,打电话给他。”莲子咚咚咚跑了出去。我忍不住笑出来。

不到两秒钟她又回来了,板着脸。“你这个混蛋,”她骂道,“耍我是 不是?”

“没有没有没有,”我连忙否认,“这样,我帮你打好了。”

莲子拨好了号码把话筒递给我。我是真的忍不住好笑,接过电话我说: “喂,Wade吗?你好,我是莲子的秘书,我老板想知道你有没有空 出来喝个早茶……”

还没说完,话筒就被莲子抢了回去。她跑回房去讲电话,临走还重重地 掐了我一把。Ouch。

接着莲子就换上衣服出去了,没多久我也去了店里。

今天店里生意好得出奇。一顿中饭伺候下来,等到可以站定喘口气的时 候已经过了两点半。

Vick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收拾碗盘。他看见我只微微点点头算是打过 招呼,然后径自转到吧台后面,取出计算器核对帐目。我还不以为意。 台子收拾好后我转到Vick身边,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笑道:“兄 弟,你今天可发了。”

Vick并没有等我把话说完。他不经意似的将我的手拨开,头也不抬 地告诉我:“咖啡没有了。”

我一下子僵在那里,两分钟后才晓得移动身子去煮咖啡。水珠溅到脸上, 我伸手去擦,突地发觉自己两颊滚烫。

是,我又造次了。我惭愧地低下头。什么叫做自取其辱你现在明白了吧? 我讪笑着告诉自己。都什么年纪了,还看不出来个眉高眼低的。Vick 的情绪一向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今天他印堂发黑,避都怕来不及,我 居然还兴冲冲地往前凑;莫说是给晾上两句了,就算是被劈头盖脸地骂 回来,也是活该。

我沉默着将一只只杯子摆进洗碗机内,心里也没有xx声。做人,总是 要受点气的吧?

每个人都有几付身份,几张面孔;Vick现在的身份是老板,而我是 伙计,作老板的不支使伙计做事支使谁呢?在没看清楚老板脸色之前就 一厢情愿地胡乱说笑,原是我的错。想想自己亦随身带着的几付面具, 我的气慢慢平了。

不要问我为什么打份工就一定要看人脸色,亦不要问我为什么做了老板 的就有权分分钟给人难堪。我只知道,这份工我不做自有别人做,而这 脸色我不看自有别人看;况且,只要是打工,无论走到哪里,都一样地 有令人难堪的时候。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一件件地做着我该做的事情;而Vick的眼光也 一直跟在我身上。终于,我实在是没事可做了,决定抬起头来面对他。

我靠在吧台末端,抱着手看着Vick。我们这样相恃许久,我忽然觉 得好笑。这像不像是一对在摊牌的情侣?

Vick决定说话:“我一向对你如何?”他问。

我没有回答,倾一倾身子,做出一个“然后呢”的表情请他继续。

“你们瞒得我好紧,啊?”

我看着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Vick的声音中有着遮掩不住的酸楚,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一片沉默后,Vick清一清喉咙,沉着声音问:“你一早就知道了, 是不是?”

我迟疑着,最终还是不得不点点头答复他。

在我尚未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之前,吧台上所有的东西就都已被Vick 扫到了地上。玻璃杯子碎了满地,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我呆在那里, 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Vick的手指戳到我鼻子上,“好!你好!”他说。然后一把推开 我,走了出去。我一个踉跄,勉强扶住台子站稳,才发觉手心刺痛。 慌忙中按在玻璃上了。

我用纸巾按住伤口,血流却不肯停止,不停地渗出来。纸巾换了一张又 一张,我捧着手考虑是否应该提早打徉。是应该先结账呢,还是应该先 清理这个烂摊子?

在坐的客人看到这个阵仗,一个个先慌了,匆匆忙忙把钞票丢在台子上 离去。我叹口气,决定最起码把碎玻璃先扫起来。

我蹲在地上捡玻璃碎片的工夫,莲子那双独一无二的红色半透明高跟拖 鞋踏到了我的面前。我苦笑,抬起头,看见Wade亦跟在莲子身后。

他们来的真是时候。

我由衷地感谢他们没有问任何问题。莲子只是蹲下,沉默着帮我把玻璃 一片片捡了起来;Wade掏出一方手巾替我包起伤口。

我笑他:“哇,这年头男人的身外物也越来越多了。”

Wade像是听不见我说话,莲子则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醒觉到自己 的笑声太过愉快,连忙刹住。

关起了店门,坐进Wade车子里后我才算是松了下来。我把头靠在座 位上,收起了笑容,静静地吁出一口气。

在外靠朋友。若没有莲子这个朋友,我真不知道怎么过下去。

一路上三个人都没有讲话。临到门口了,Wade突然问我:“你真的 认为在外面受不相干的人的气,也好过同你父亲相处吗?”

我才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又马上紧了起来。每个人的事情每个人都知道?

莲子也意识到Wade问了一个最愚蠢的问题。她急急告诉我:“是我 跟他说的。”

我“oh”了一声。纯是看在莲子的份上,我简单明了地告诉Wade: “是的。”

回了家,莲子帮我清洗伤口。包好后,她斟了一杯酒给我;我顺手递给 了Wade。

“你们坐,”我说,“我想睡一下。我快累挂了。”说完我就进了房间, 关起了门。

翻来复去地,想睡又睡不着。手心随着心跳一下下地抽痛,我起身翻到 两颗安眠药吞了下去。迷蒙中,我隐隐约约听见莲子对Wade说:“ 你先走吧,这上下也没人有心情了。”

在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之前,我已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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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vised Friday April 04, 1997 00:59 P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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