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日·一九九六年             天气:阴转晴、热


一早起来看见是个阴天,可是热得发昏。起得又晚了,早晨的课再一次 被旷掉。我直接开车去上班。

八十号公路上又堵车。这是什么世道?!我忍不住喃喃咒骂。一年三百 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啥时候这段路能不塞车就真是太阳打西边 出来了。车子的冷气还当了,我被困在车子里,自我感觉很像是烤箱里 的鸭子(或是鸡、猪、牛、羊)。我越热越火大,越火大则越热;一身 的汗,衣服粘搭搭地贴在身上。可不可以不用穿衣服上街?我呻吟。为 什么人一定要穿衣服?为什么!

好不容易到了店里,店里的冷气救了我的贱命。我倒杯冰茶,咕噜噜地 灌了下去。

我把自己丢在椅子里,才抬起头告诉Vick,“恍如隔世。你明白吗 ?”

Vick一脸的茫然,胡乱点点头应付我,“呵,明白,明白。”

明白个鬼。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死老外。”我嘟囔,用的 是中文。

Vick也没抗议。“Oh,”他说。

我这才发现这个死老外居然穿着长裤毛衣。“你有病啊?穿这么多干嘛 ?”我怪叫,“你不热吗?”

“不热啊,”他很奇怪地看着我,“昨天晚上很冷嘛。你不知道吗?”

我皱着眉头斜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hmm,”我说,“hmm。”

“我想,”Vick顿了一顿,欲语还休似的。

“你想干嘛?”我瞪着他问。我今天脾气是有点急,我知道。“说啊。”

“我想我先回家了,”他说,“你今天自己关门吧。”

“请便。”我摊一摊手,“bye……”

Vick走了。我做了一大桶冰茶,坐在吧台后头翻中文小说。

我不能明白罗贯中先生的逻辑。一部三国演义翻来复去说的都是刘玄德 之仁义如何如何,可就一段,刘老大吃了人家老婆后也不过是哭两声, 送了点银子了事。罗先生好像觉得吃个把人也没啥子不对似的。或许以 前人的道德标准跟今天的不太一样--人家的老婆要拿来睡就是丧德败 行,可拿来吃就没什么太了不起的关系。Hmm,想到这儿,我有点茫 然;我倒是宁可被睡,也不愿意被吃掉。

想想我又觉得好笑。这个秋老虎要还这么继续下去的话,没熬到天凉下 来,我就先倒了。

“什么事这么好笑?”有人问我。不必抬头,光听声音我也知道这是 Wade。

“先生你怎么这么空闲?”我抬起头,笑,“不都说美国是中年人的战 场吗?”

Wade也被我引得笑起来,他摸摸鼻子,“啊我已经人到中年了。谢 谢你提醒。”

“不客气。”我欠一欠身,“所有快乐都属于我。”

“那简直是一定的。”他的笑意更浓了。

他拉开椅子坐在我对面,我递给他一大杯冰茶。呵他的笑容是这么的意 味深长。我亦陪笑,顺手拿起杯子咂一口茶,警告自己把玩笑的话都收 起来。

“今天真是热。”我说。我相信我现在的笑容是真正的友善。

Wade马上发觉了。“可不是。”他说,温和地笑,“听说这样天气 还会持续至少一个星期。”

“Huh--,”我故作夸张地呻吟着,“我的天。过不完这个星期我 就先晒死了。”

同聪明人打交道真是舒服。

Wade坐了没一会儿就走了。“还有点事要办。”他说,“晚上见, 莲子说今晚吃清蒸石斑与凉拌海蜇皮。”他轻轻地笑,“同你们做朋友 真是幸福。”

我有点气,“那简直是一定的。”我学他的口气。

他欠一欠身,走了。

走吧,走吧。我无赖地想,所有的男人们都离我而去。愿他们都永远别 再出现最好。

之后我愈发地心烦气躁,一本三国被我翻得哗啦哗啦地响。看到赵子龙 严拒梳笼某人寡嫂那一段,我连翻白眼,把书丢掷一边。

三大杯冰茶灌下去,我才静下心来。你今天吃错什么药了?我摇头,调 侃自己,这才真真叫做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我又把书捡了起来。

整本书里我还是最喜欢关公,周公瑾应该也不错,只可惜罗先生把他写 得也太小器了一点。奇怪的是书里所有的人都很能哭,动不动就痛哭失 声。

不晓得男子汉流血不流泪这条大道理是从哪朝哪代才流行起来的。

快关门了的时候Vick打电话给我,问我店里生意如何。他一句话颠 三倒四地重复了十几遍,我终于明白过来我们Vick先生原来是喝醉 了。

“你还好吧?”我问他,“喝了多少?要不要我过来看看你?”

“没有啊,没喝什么。”他还想跟我装羊,“我很好,你还好吧?”

我叹气,看看话筒,我告诉他,“我一下班就过来。你别乱动。”

Vick蹒珊着来替我开门,他随即又倒回了沙发里。我大气扇着空气,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开了所有的窗子。他整间屋子里都是coco pot 的味道。

Vick显然是已经进入状况了。见我开窗,他不停地问,“你在干嘛? 你要干嘛?门锁好了没有?外面有没有警察?”

我没好气。“你怕吗?你怕什么?”我收起他茶几上剩余的白色粉末, “兄弟,这东西不便宜,您悠着点用。否则还没OD你就先破产了。”

Vick神情恍惚地噔着我,白痴似的傻笑,嘿嘿连声。我突然变得很 火大,把一包白粉扔到他脸上,冲进去厨房取出所有冰块通通倒进 Vick衣服里面。虽然我知道这并不会有什么帮助。

Vick受冻尖叫,跳起来把冰块抖到地上。“你以为你是谁?”他叫, “你要干嘛?你在我家干嘛?”他脚步轻浮地扑过来要把我推出门外。

我一把推开他,亦提高了声音回骂,“你这个混蛋,动过一次手还上瘾 了?”我把他按在沙发里,“你给我坐下。”我进去房间里取出毯子, 把Vick包在里面,又斟了一杯热茶出来给他。“喝了它。”我命令。

Vick早已不在有任何反抗的精力,他乖乖地捧起杯子,大口大口地 吞着茶水。我连忙又把杯子抢下来,“小心烫啊。你这个笨蛋。”

我把杯子放在Vick够不着的地方,在他对面坐下来,看着他叹气。 Vick又好像忽然明白了过来,自己拉紧了些毯子,呆呆地看着我。 过一会儿,他哭了。先是怔怔地流泪,接着开始抽噎,最后他趴在茶几 上哀嚎起来。

我一直坐在对面守着他。刚开始我还觉得好笑,侧转头不肯对住他;后 来想想,认为Vick还是颇为值得同情的。等他哭了近半个钟头还没 有要停下来的迹象时,我渐渐忍不住心中恻然。

“哭吧,”我喃喃念道,“哭出来就会好过点。”话一出口,我又觉得 自己老土。陈腔滥调罢了,哪那么容易就会好过些的?Vick是注定 了伤心,哭死了也不管用。哭吧,哭死算数。

当然Vick没有哭死。他用尽精力哭得心撕力竭,再加上酒精同药物 的功力,Vick终于沉沉睡去。

我拿多一条被子出来盖住他,把他的“药”收进厨房抽屉里,然后带上 门离去。

回到家,我累极,幸亏Wade不在,而莲子已经睡了。我的门上有贴 了一张纸,莲子说:你跑去哪里了冰箱里有菜你爸找你晚安。我看了两 遍,把条子团一团顺手丢进了垃圾筒里。

睡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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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vised Friday April 04, 1997 01:01 P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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