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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妈说,当年生我的时候非常爽快。半夜里她肚子疼,姥爷舅舅七手八脚地 把她塞进了计程车,星急火燎地往医院赶。谁知道还没到医院,一二三我就 生出来了。

我没爹。

如今我自己的女儿也快十六了。生她的时候也很容易。她也没爹。

这么说其实是不正确的。没有男人我怎么生得出女儿?可她的爹跟我爹一样, 在女儿出生之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咱们一家女人都是贱命。奈何。

今天,我女儿告诉我,她有了。

我一怔,反手就是一巴掌。“打掉它。”我命令。她才十五岁半。有个鸟。 生出来还不是我养?

“不可能的。”玲儿尖叫,她捂着半边脸,“我爱他。我的孩子。我的生命 。”

我火冒三丈,一回手又是一个耳光抽过去。“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他妈懂 得啥鸟叫爱?”

她很懂得反击我,“总比你强,”她说,“是个男人就可以把手搭上来…… 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跳起来揍她。反了,这真反了。

玲儿扯开喉咙大哭,一边一下下地挡住我的拳头。老妈从房里奔出来,奋力 拉住我。趁这工夫,玲儿拉开了大门,跑了出去。

有种跑掉永远不要回来最好。我冷笑,一边喘着气。老妈把我按在沙发里。 我做了什么孽了?生这么个野种出来,是赔钱货不算,还一天到晚地跟我斗 气。我日子很好过吗?天天在外头受的气还不够多?我为的是谁?图的是什 么?

我按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滑出来。老妈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半晌,她才懦 懦地劝我:“小孩子家,有什么事慢慢地教……”

我一听就有气,“我怀她的时候也不过是这年纪,”我咬牙切齿,恨恨地道 ,“你怎么教我的来着?”

老妈不响了。

当年,我跟着的那个男人一听说我有了,当晚就失了踪。我没钱交租,被房 东赶了出来。拖着一只烂皮箱与三个月的身孕,我摸上老妈的公寓按门铃。 我老母来开门。她甚至连门都没让我进去,只是塞给我五百块钱欲打发我走 路。我靠着门框,尚想讨价还价,房子里传出来一把男声“谁啊?”老妈二 话不说,把我推了出去,嘭一声关上门。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并没有恨她的机会,我有着太多更实在的问题需要解决。 像四处寻找那个失了踪的男人,像竭力遮掩我日渐隆起的小腹,像每天考虑 我到底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

打掉它。不。打掉它。不。……

我每天最少问自己一千次,直到有一天医生告诉我,胎儿已经太大,不能打 了。我抱着头哭了一天,然后倒心静了。

走到哪儿是哪儿吧。

外头天又黑了。老妈坐在我身边,唏唏索索地饮泣,嘴里还念念有词:“梅 子啊,是为娘的对不起你……”

废话。难不成还是我对不起她了?我极不耐烦,啪一声点亮了台灯。“吃饭 没?该去上班了。”

老妈马上收声,从厨房里把三菜一汤端出来。

我坐下来,捧起饭碗。今天炖的是花生鸡脚。咱们家里天天变着花样地熬鸡 汤,老妈说补。真好,我又冷笑,吃什么补什么。

我喝了两碗补汤,夹了几口菜就停了筷子。

老妈看着我的饭碗,“不添点儿饭?”我摆摆手。这两年我贯性节食,到底 是年纪大了,随便吃什么都长肉。不吃又不行,胃里头要没点儿东西垫底, 不到半夜我就先挂了。

每天回到店里的几个钟头是我最快乐的时间。写书的或是拍电影的都喜欢把 我们归于悲哀的一群,像什么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故事、每张笑脸后头都藏 着大把眼泪之类。事实上这是不正确的,最起码对我来说就不是。我很喜欢 自己的工作。红的灯绿的酒,对着人客,嘻嘻哈哈地时间很容易打发,一转 眼一天就又过去了。在摇摆颤抖的烛光下,我永远年轻永远美艳;而我手下 的小姐们更是个个都标致一如烟笼芍药。我们这里是温柔乡。

我的店名就叫温柔乡。是,这是我的店,我的生意,我的事业。有时候我会 把我的工作同所谓的事业女性作比较,每次比完了后我都很高兴,当晚可以 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她们用脑,我们也是;她们卖的是力气,我们也一样。 她们朝九晚五,我们晚九朝三;她们工作寿命较长并有退休保险,可我们在 短短一年半载内能赚到的,通常远远超过她们一辈子的积蓄。而且你也不要 告诉我,事业女性比我们能多维持些许自尊,老板一声令下,事业女性们还 不是一样地要陪起笑脸应酬?区别在于,我们收费,她们不能。

能这样想,真是痛快。不过我也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这样幸运的。十 六岁初入行时的一班姊妹,如今早已死的死散的散,大多要么毒瘾深陷,要 么跟住些没用的男人,被卖完又卖,一次甚过一次地不堪。

这种事不能多想。

除了一颗肿胀的肝、不听话的女儿、与天天哭泣的老妈,我基本上是个健康 快乐的人。

这两年市道好转,我们这一行的生意也跟着直线上升。不过现在的人也都懂 得把钱抓在手里的道理,像八七八八年时的好日子,是很难再有了。

生意一好,自然也有眼红的人。闹场的、挖角的、收保护费的一个月没有五 起也有三单;可我有办法、有面子、有钱,如此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我的生 意一直兴隆下去。

今天,到了店里第一件事就是叫丽丽把小唐找过来。

不到半个钟头这小子就到了,揽住丽丽的腰,对着耳朵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 什么,引得丽丽这小狐狸笑得弯下了腰去。然后丽丽把他往我这边推,嗲声 嗲气地道“老板娘召你呢,还不快去。”

小唐过来了,贼兮兮地笑,“梅姐,想我啦?”

我顺手赏了他个爆栗,“打你这兔崽子,没上没下的。”我把玲儿的照片递 给他,“帮我盯盯梢,看看她跟些什么人来往。”

小唐对着照片吹口哨。“正点。”他说,“生面孔,新人啊?”

“哎,是不错。”丽丽也探个头过来看。“呦,还穿校服呢。成年了吗?别 惹上麻烦了。”

小唐笑她,“干嘛?怕抢了你饭碗啊?”

丽丽大力括打他的背脊,“死鬼。老娘的饭碗这么好抢?”

“别闹了。三号台等你呢,还不过去?”我支走丽丽,“我女儿。”我告诉 小唐,“帮我盯紧点儿。”

小唐不响了,把照片收进衬衫口袋。“知道了。”

一连几天玲儿都没回来。我开头还担心,后来想想有小唐罩着她,心下宽慰 不少。倒是老妈,天天坐在那儿哭,对着我一副想劝又不敢开口的样子。看 得我心烦。唉,算了,这好歹也是我亲生老母;我可以不爱她,但总不能刻 薄她。

“玲儿没事儿。”我告诉她,“我派人看住她了。”

我老母听了之后,像是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她收了眼泪,颤巅 巅地回到厨房去炖她的补汤。

其实老妈也不是很老,她只是潦倒,所以看上去特别老相。潦倒的男人女人 都一个样子,看起来永远比实际年龄多二十岁。

很多年前我们断绝来往,几年前我才把她从街边捡回来。中间这段日子里发 生过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不过猜都猜得出她是被男人一次 又一次地遗弃。我只是不明白,她怎么混得这么落魄的?我是真的从街边把 她捡回来。想当年她赶我出门的时候,还拥有着自己的公寓。我觉得我老母 是个最好的反例,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要打点精神做人,否则她就是榜样。

我冷眼看着老妈,有时候也觉得她可怜,觉得或许我应该对她好一点。可我 就是办不到,我也不打算做什么太有违自己意愿的事。养着她吧。等死了, 我再风风光光地帮她办了后事,也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过了几天,小唐来店里找我。一进门,丽丽就搂着他的腰娇笑,“呦,唐公 子,好久不见啊。”她伸手扯他的耳朵,“被哪只狐狸精迷住了?也不来看 看我。”

小唐低下头吻她的脸,嗒地一声。“你就是只狐狸。这不就是来看你了吗?”

我摇头,笑。这丽丽,也算是红极一时了,一个晚上能转八张台子;单单这 小唐是她克星。

小唐坐在吧台,把一只牛皮纸信封推给我。我拆开,就着烛光一张张照片翻 过去。

照片上与玲儿同进同出的小男生看起来顶多十九二十模样,蓄着汗毛当胡须。 我有点安慰,毛头小子,不怕他搞什么花样。

“看样子令千金是有了身孕了,”小唐点起一支烟,翻出几张照片指给我看, “喏,这里头有间妇科诊所,他们半个月内去了两次。”

我不去理他,低着头研究那小子的长相衣着。“这小子是干嘛的?”我问。 那小男生还肯陪玲儿去看医生,搞不好他打算养妻活儿也不定。也有可能他 是带玲儿去打胎,我从小唐手里把烟接过来,不管怎么样,这对我来说都是 好消息。

“那小子是个学生,”小唐又抽出另外一叠照片,“三藩市州立大学,二年 级,念工商管理。”

“不错嘛,小唐。”我赞他,“功夫做得这么到家,过两年好自己开侦探社 了。”

小唐抬起头看着我一阵,突然脸红了。“梅姐你就会糗我。”

噫,这小子。

“暂时就这么多了,”小唐说,“玲儿,是玲儿吧?她那小男朋友对她很不 错,管接管送,除了上课时间都同她在一起。看得出来,那小子有点真心。” 小唐瞄我一眼,“现在就看你想不想把她给抓回来。”

我想一想,“还是不用了,”我说,“跑是她自己跑的,要回来,她自己会 回来。”我暗暗叹口气,“接着帮我看着她,有什么事儿,我必不放过那小 子。”

“是,”小唐怪声怪气的,“老板。”

我笑。“多帮我留点神,酬劳方面,我自不会亏待你。”

“得了吧。”小唐喝干了啤酒,“你同我还讲钱?”他走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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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vised Friday April 04, 1997 01:25 P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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