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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很老土的故事。

我莫名其妙却又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我不该爱的女人。在我以为经已 得到她的时候,她悄然离开了我,走得毫无预兆并且无声无息,像人间 蒸发一样就此消失在空气中。

有时候,很多时候,我抱着半瓶廉价威士忌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我会想: 她真的出现过吗?或者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要知道,我找不到半点 她存在过的痕迹。

这样想的时候,我通常已有几分醉意;然后我会咕咕地笑,一边把瓶子 里剩下的酒精通通倒进嘴里——如果我还找得到嘴的话。(我现在又喝 得差不多了。)最后我会抱着空瓶子昏死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将发 现又一天过去了。有时候我能在梦里见到她,有时候不;而大多时我无 梦。

当你真的放弃了的时候,你会发现日子过得很快;而堕落,堕落是异常 痛快的一件事。

我叫张世杰,二十四岁,男。

在我开始堕落之前,(嘿嘿),我是个职业拟稿人。在一个软件公司的 一间小房间里,我对着电脑兴高采烈地扼杀着我一半的生命。我的另一 半生命,其中三分之二用来睡觉,剩下的时间用来学习我以为是有用的 东西。(嘿嘿)是,我曾经是个上进的人。

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遥远得我几乎不记得那种感觉。有时想想, 像是用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去看那正午十二点的太阳,又像是飘荡的鬼魂 回头去找已经溃烂的身体。

虽然我没做过鬼。

告诉你我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我算是苦学出身,十二岁起开始四点钟起床送报纸,十六岁进一间车厂 做学徒。十八岁上大学,大学四年我靠的是加州政府的助学金。我相信 读书。我一家兄弟八个,只有我一个人高中毕业并且当了大学生。不单 是我家,我是我们整整一条街的荣耀与骄傲。

但我还是折堕了。打哪儿来回到哪儿去?事实上,由不得我不这样想。 为了一个女人,我不后悔。为了文文我什么都不会后悔。

文文说:生命是一个幻觉。

她说的时候低着头,咂了一口不晓得什么酒;然后她侧侧头,缓缓地吸 了一口菸,再缓缓地把菸喷出来,接着她扁一扁嘴。那时候我非常不以 为然,我皱着眉头用力地扇了扇空气,抢过她的香菸并把她从那间地下 酒吧里拖了出来。

那时候我是她的心理辅导员。

生命是一个幻觉。

文文喜欢在夜里打电话给我。她会告诉我她又喝醉了,“我好寂寞,” 她说,“没有人爱我。”接着她开始哭,从电话里传过来吵嘈的音乐, 其中夹杂着她一阵阵抽噎的声音。

“你在哪里?”我问,“我去接你。”
“不要。”她长长地吸一口气,“我今晚约了人。”
“你-在-哪-里-?”

她从来不会告诉我。通常她会嗒地一声挂了电话,剩下我在黑暗中辗转 反侧——又是一个不能成眠的夜晚。

有时候文文也是清醒的。她会抱着电话久久不出一声,在我以为她已离 开的时候轻轻地对我说:“只是想听到你的声音……”她的声音会低下 去。我甚至不敢呼吸,捧着电话像是捧着一只小鸟,只怕一点点声音都 会让她受惊而飞走。

“……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心定了,”又是一片沉寂,“…可是接着我 的心就会定得往下沉,然后一直,一直这样沉下去……”

电话嗒地一声挂掉了。

或者,电话会再响。我拿起电话,会听见文文急促的声音:你爱我吗?

你爱我吗?
这叫我怎么回答呢?
你爱我吗?
你说呢?
你爱我吗?

(二)

自大三开始我就在市政厅做义工。开始不过是一般文书性的工作,打打 字查查档案之类;后来因为人手实在不够,而我又拿过几个心理科的学 分,他们就把我调了去亚裔问题青少年中心做辅导员。

认识文文在一个潮湿的夏日午后。

周六,我早上打完网球就直接去了中心。那正是我春风得意的一段日子。 刚刚升的职、加了薪水,我的名片上新加了几个大字:Publication Manager。我不是不得意的,现在我是整间公司里最年轻的主管。 打球的时候,一个叫伊丽沙白的女孩明显地对我有意思;我也不是不喜 欢她,可既然能吊着,就吊着吧。

到了中心,我的桌子上堆着厚厚的一叠档案,我顺手抽了一本出来翻着。

程依文,十七岁,性别女。档案里附着的一张照片掉了出来,我弯腰捡 起。

天,这是十七岁?对着照片我不由得摇头。照片上的女子画着浓妆,一 把长发电做大卷、纠缠不清地遮住一只眼睛。伊身上紧紧地裹着一片半 透明的布料,露出了手臂胸口及腰部所有能够露出的肌肤。照片看来是 从警察局送过来的,女孩身后的白板上画着一条条黑线;五尺四寸,档 案上说。

程依文小姐正对着镜头做出一付不耐烦的表情,涂得油光闪亮的黑紫色 嘴唇嘟着,伊斜着眼睛皱着眉头。好在这不是我妹妹。否则,就冲着她 眼角眉梢里露出来的轻浮相,也足够让我赏给她两个巴掌。

我接着看档案。

程依文小姐的档案很长但并不夸张。所谓案底也不过是逃学、翘家、打 架之类。我越看越奇怪:按说这样的个案并不够资格安排心理辅导,我 不明白她的档案怎么落到了我的桌子上。

我一张张纸仔细地读过去,快要看完的时候我听见敲门声。我抬起头, 看见一个小女生站在门口。

“请问一下,”她说,“我找张世杰先生;我约了他下午三点钟。”
“哦,我就是。”我约了人吗?我的时间表呢?“请进来,请进来。请 稍等一下。”
“我早来了,不好意思。”她说。
“没问题。请坐。”我一边说话,一边自整叠的档案底下抽出我的日历。

日历上写着:星期六,三点,程依文。

程依文?

我条件反射性地拿起手中的照片同眼前的女孩比了比。“程依文?”我 问。

眼前的女孩睁大着眼睛点一点头,自顾自拉了张椅子坐下。

开甚么玩笑?这女孩看起来再正常不过。她穿着一件超大号的棉布T恤, 一条牛仔短裤,球鞋,没有化妆。也就是一个高中生的样子。这女孩子 看起来极斯文,正带着一脸询问的表情等我问话。天,她还背着书包。

“依文,你好。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叫张世杰,是你的辅导员。我可 不可以先看看你的身份证?”我还是不能相信眼前的女孩同照片上的居 然是同一个人。

她从书包中掏出身份证递给我。

“不是暑假吗?怎么还要读书?”我笑着问,顺手接过她递过来的卡片 去做影印。
“噢,闲着没事嘛,就去图书馆逛逛喽。”她说,很自然的口气。

看样子她真的不需要辅导。

“噫,”她看见了我摆在桌子上的照片,拿起来研究着,“照得不错嘛 。”依然还是那付理所当然的口吻。

“是不错,”我留上了心,“可是不像你啊。”
“不像吗?”她笑,露出尖尖的牙齿,“我该是什么样呢?”

有点意思了。“依文,我们现在,算是上课吧,你可不可以先介绍一下 你自己?”

“Okay。程依文,十七岁,华盛顿高中十二年级。GPA四点二。 你还要知道什么?”
“四点二?哇,了不起。那你应该是喜欢上学的了?”
“是啊。”她用手拢一拢头发,侧着头瞪着我。
“可是你常常不去上课啊,为什么?”我哗拉哗拉地翻着她的档案,她 因逃学而被警方扣住的次数少说有二十次以上。

“因为我常常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看着自己的档案笑,“不都写在 上面了吗?你还问什么?”

Hmm…“可是为什么呢?”我现在有点明白这女孩的刁钻了,“依文, 看,这里是你的档案,足足两寸厚全部是警方的报告;你明年就成年了, 你不希望成年后还要带着这些案底吧?你必需先帮助我找到问题的根本, 我才能帮助你解决这些问题,对不对?”

“可是等我过了十八岁,我翘课翘家就不会被抓了,那我的案底不一下 就没了吗?”她眯起眼睛对着我笑。

她完全知道她在干什么。

“那打架呢?飞车呢?偷东西呢?”我板起脸,决定不能被她斯文的外 表所蒙骗。

“我从来没有偷过东西。”她也板起了脸,“你看错file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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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vised Friday April 04, 1997 01:25 P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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