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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风急雨劲。

有人拍门的时候我正在煮泡面。墙角漏水,炉头的火种熄了,我费了老半 天的力气好不容易才把火重新点了起来。

门拍得重且急。听见门声我先是一惊,匆忙着把货锁起来收好;打开门一 看原来是阿呆,我没好气:“蒲波啊,我收工了,没货。走走走。”我顺 手就想关门。阿呆气急败坏,他一手推开我就冲了进来,我也只好由着他。

“细虎出事了,”他说,“今天下午被抓的,后天过堂。你有没有钱?有 多少要多少。”

“怎么被抓的?”我进房间去拿钱,“多少钱交保?找律师没有?”

阿呆跟进来,一屁股坐在我床上。“丢,那个仆街阿杰原来是二五仔;一 早说过了,细虎就是太容易信人。”

“到底被抓到多少货?案子有多大?”细虎一向只做大单生意,平常是省 事,可一出事麻烦就大了。

“单保金就十万,你说案子有多大。”阿呆抹了把脸,“现在凑的不过是 律师钱。细虎的钱都被他女人攥着,他一出事,那贱货也失踪了。死仆街!”

我从鞋盒里取出我的所有财产,本来是该明天交房租的,不过这明天再说 吧。

“一千五,就这么多了。”我给他看我的空盒子,“你还差多少?”

阿呆接过钱,苦笑:“那个律师开价第一期五千,trial另计。明天 天黑之前就要见到现金,否则后天细虎就得自己辩护喽。”

我听了“哇”地一声。首期就五千,他不如去抢。“太贵了。干嘛一定得 请他呢?”

“打刑事案这人在城里算是数一数二,”阿呆站起来准备走人,“破财挡 灾了。现在只能希望这官司打得掉,细虎能早点出来。”

说得也是。我点点头,送阿呆出去。临关门我又突然想起来,叫住阿呆: “喂,等一下,”我把护身符解下来交给他,“链子有七两重,拿去卖了 吧。这观音像先押下,我过两天去赎,千万别当死了。这可是家传的宝贝。”

阿呆把东西都收在他口袋里,拍拍我肩膀,走了。

过了年之后我人气急升,不需要多久就赎回了我的家传宝贝还新打了一条 八两足金的链子。接着我又从那漏水的地下室里搬了出来,换住所换车换 女人换得七七八八了,我去庙里还神。

看相的见到我就拉住不放,说我印堂发黑主流年不利,眼带桃花切忌红颜 祸水。大年里的他居然触我眉头,本来想扁他一顿的,不过看在我近来春 风得意的份上想想还是算了。

真后悔当初没真的扁他一餐。都是那看相的咒的,他语音未落,我就应了 他说的桃花劫。

Party上我遇见一个女人,给她抽了两根特制的烟草她当晚就跟我回 了家。第二天一早警察就来了。天知道这女人才十六岁半,我总不能每次 泡马子之前都要人家出示身份证明吧?也真倒霉,女人那么多我怎么就偏 偏撞中个teenage runaway呢?当差的本来就对我感兴趣, 这回算是逮着了个机会,好不容易进了我家的大门,这还不仔仔细细地好 好搜上几遍?我不是不明白,看着他们跟狗似地在我屋子里嗅来嗅去,我 由不得抱着手冷笑。你说这些当差的也真他妈的蠢,我带得女人回来的地 方怎么还可能存货做生意?

总而言之是我被带回去差馆录口供,晾了几个钟头后他们说可以找人来保 我了,并给了我一张纸说所有要告我的罪都列了出来在上头。我接过纸研 究了半天,看不出来个所以然就把它给丢了。

来保我的是西西利雅。这女人板着一张脸同我公事公办,告诉我替我请了 查尔斯马兰尼做辩护律师,下星期一首次出庭。我很不以为然。请律师干 嘛呢?这丁点儿的小事儿,不就是睡了个未成年少女吗?这可是你情我愿 的勾当,他告我能告得出什么鸟来。

“你他妈是只猪啊?”西西利雅骂,“控罪表上列了十一条罪,从强奸未 成年少女到贩卖非法药物每一条都够你坐上一年到十年不等。人家等着钉 死你等了不止一天两天了,你丫的倒轻松——不就是睡了个未成年少女吗 ——你那个你情我愿的小情人已经同意跟警方合作,现在等的就是看你卷 铺盖进去放长假了。还问我请律师干嘛!”

这不听不要紧,一听之下是实实在在地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我这才明白 过来这回给人砌生猪肉是砌定了。要在交易的时候被抓个人赃并获我并没 有半句怨言——俗话说吃得咸鱼顶得了渴——可这么摆明了的陷我,他奶 奶的,我不漂漂亮亮地赢了这场官司我是龟孙子。

当天下午西西利雅陪着我去见律师。查尔斯马兰尼说他自己是意大利人, 喋喋地笑着欢迎我们,大动作地把我们迎进他的办公室。这家伙不算高, 五尺七八的样子;瘦得像竹竿,两颊深陷眼眶发红,头发稀疏却留得颇长 ,油光澄亮地拢到脑后。明眼人一眼看过去就心里有数,他奶奶的这家伙 毒瘾深陷,十之八九还是靠白面儿维生。我狠狠地瞪了西西利雅一眼,这 女人妒火中烧分明是想置我于死地。马兰尼穿了一件紫色绸子衬衫,配一 条墨绿色丝质领带,这不是皮条客的打扮是什么?

西西利雅不理我。趁马兰尼出去的当儿,她闲闲地告诉我:“记得细虎的 案子?查尔斯替他打的。”

哇,这倒是真人不露像露像不真人。细虎提着两公斤白粉当场被抓住,钱 赃并获;本来都以为他死定了,谁知道案子审了没三个月就不了了之,现 在细虎没事儿人似的满街乱逛。

马兰尼回来了,捧着一大叠文件,接着叫我把事情始末详详细细地说一遍。 听完了之后他把文件都收起来,告诉我应该没什么大事,他保我最多罚点 钱守守行为,两三年很快过去到时候再活动活动把案底给清了就等于什么 事都没发生过。

他怎么说我怎么信,不然怎么办呢?我说好,那就看你的了。马兰尼哈哈 大笑,说:“爽快!真是聪明人,聪明人有出息。”接着他在纸上写了个 数字给我看,说这钱得在开庭前交给他,他也需要钱去打通关节。我看了 数目字就笑了,说你丫的叫价真狠,这价钱我请得到三个律师了。马兰尼 也笑,坐在他的皮椅子里的溜溜地转了个圈儿,翘起二郎腿说那你到底付 不付呢?

付,我怎么不付。刚出道的时候有人教过我:凡是钱能摆平的事情就通通 是好事。我掏出四千块现金拍在他桌子上,说暂时就这么多了,剩下的过 两天再找给你。另外一边西西利雅摊开了支票本,问说还差多少。我再熊 也不能用女人的钱不是?我粗声粗气地告诉她不关她事叫她把支票收起来。 西西利雅脸涨得通红,两眼发亮地瞪着我看。马兰尼出来打圆场:“my friend,”他说,“我只收现金。现金,你明白了?”

案子进行得比我希望的还好。本来就是我同那女孩儿对质这么回事儿,谁 知道第一次一过完堂,那女孩儿就失踪了。官司不了了之,警方那哥儿几 个自然是恨得牙痒痒的,不过也没半点法子。我也觉得奇怪,隐隐约约地 问过查尔斯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脸的迷惘,“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装模作样地跟我兜圈子。大家心里多多少少也都有个底,我也就没再问下 去。

事隔五年,查尔斯才告诉我这故事。那女孩儿的妈是按摩院老板,女儿养 得老大不小,与其由着她同小瘪三混还不如教她出来赚钱自力更生这叫做 肥水不流外人田。女孩自然不肯这才逃家没想到就遇上了我;查尔斯找到 这女孩儿,给了她点钱跟她说你留在这儿帮警察打完官司之后就别想出来 混了,之后怎么办呢?难不成你再回去你妈那儿赚这皮肉钱?这里有五千 块你拿去,条件是马上离开加州;五千块不多可也够你过两个月了,你这 么个聪明人,三个月内在哪儿不能立稳了脚跟?

查尔斯的口才自是不容置疑,话说得在情在理,那女孩一想也是,收了钱 当晚就上了飞机。听到这儿由不得我不服查尔斯,本来这事儿如此了结最 好,可他也真敢——妨碍司法公正的罪名可不是玩的。

这上下我的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底下的人多了,不免也偶尔需要找找律 师打打官司。一回生两回熟,查尔斯现在跟我是铁打的交情。

西西利雅现在跟我也是铁打的交情。上次折腾过之后,我就没兴趣再出去 找女人,身边只剩下西西利雅跟着我。我们也算是患难之交吧?大凡有什 么事儿我多多少少让着她点儿,谁知道这女人越来越麻烦,最近一年来三 天两头地跟我闹别扭。我不跟她计较罢了,哪知道就有了怕老婆的传闻。 不过算了,这都是小事。

我回家的时候西西利雅已经睡了,我摸着黑换衣服。床头的台灯突然啪地 打开了,吓我一跳。西西利雅坐起来,板着脸问我:“现在几点了?”

“宝贝,男人有时候是要去赚钱的,”我不跟她计较,坐到床边伸手拍她 的脸,“怎么还不睡?”

“你不回来也应该打个电话啊,”她拨开我的手,“一天到晚让人提心吊 胆的。”

“Okay,okay,”我哄她,“这不是回来了吗?乖,笑一个。”

“你做贼要做到什么时候啊?”她一转身缩回了被子里,又啪地一声关了 灯。

这女人今天是吃错药了,我不做贼她哪来这么好吃好住的?把她养得白白 胖胖了,她倒怪起我来。我在黑暗里坐着,考虑是否应该顶回去,好好地 吵上一架;她又掀起了被子,转过头来告诉我:“我有了。”

就这个问题我好好地考虑了一个月,终于一狠心决定退下来,硬是把生意 交了出去。钱是赚不完的,我安慰自己,见好就该收了。

我告诉查尔斯的时候他张大了嘴巴,脑袋摇得像波浪鼓。

“不不不不不不,”他说,“你开什么玩笑?打生打死这么多年,好不容 易……”

我握着啤酒杯子听他说话,他看到我眼睛里去,声音渐渐沉了下来。到底 是五十几岁的人了,今天的查尔斯比我最初见到的那个查尔斯老了许多。 外表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我眼见着他一天甚过一天地不能控制自己的言 语表情,最近更是时不时地露出疲态。不过他依然还是一个精明的律师, 最好的。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又想劝我回心转意:“你是聪明人,”他说,“你不 应该同普通人一样庸庸碌碌地过日子。是吧?”话说到后来,他自己都开 始怀疑,声音又低了下去。

我想转个话题,可又想到我从今以后同查尔斯就不再有公事可谈了。我应 该是觉得轻松的,可怎么就他妈的堵得慌呢?我干笑两声,说说你自己吧, 我给查尔斯的杯子里加满啤酒,当初怎么就决定当律师呢?

查尔斯低着头喝酒,半晌才说:“我也累了。最近我很想结婚,”他又停 了停,“我两个月没用过白粉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陈仔跟我说的。”我点点烟灰,“能戒掉最好了,那东西是要 命的。”

“你当初又怎么做了这行的?”查尔斯开始有点醉意。

我笑,“我哪儿有选择?不外是走到哪里是哪里。”我拍拍他肩膀,“你 就不同喽。”

“不公平是吧?”查尔斯也笑,“社会就是不公平。”

我倒不会这么想。没错我是阴沟里爬出来的,可只要肯博一博还是有机会 上岸,我今天不就算是站在干地里了吗?我不明白的是像查尔斯这种本来 就在岸上的,有家势有背景还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怎么却硬是往这混水里 跳。不过我不明白的事儿多了,也不争在这一件。

再坐一会儿我们就散了。我从没见过查尔斯醉酒,他总是喝到七分上下的 时候就停了,这次也不例外。可这回我有点怀疑,虽然他走出门时看来没 什么不妥,但他临走时丢下来一句话,让我思量了半天。他说:理想啊, 年轻的时候是有理想的。

之后我就带着西西利雅退隐了。看着西西利雅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还没 什么感觉,等真生出来的时候我才清楚地知道我做对了。我愿意亲眼看着 我儿子长大成人。

故事说到这儿本来就该完了;以后嘛,以后我们一家子就是普普通通的正 当人家,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儿子新近学会了走路,走得还不算稳,我得一天到晚跟在他后头。这天 我正在给儿子洗澡,突然听到西西利雅在楼下见鬼似地叫了起来。我一只 手抱起儿子就冲了下去。西西利雅站在厨房,手指着电视嘴里说不出话来。 我转头过去,只见到屏幕上正放着一张大头像;我开始还以为眼花,看真 些才确定真是查尔斯。

播音员说名律师查尔斯马兰尼今晨三时在回家路上被枪手射中,9mm的 子弹从肩膀进入身体,穿过肺部再由背部穿出。一枪致命,受击后马兰尼 的车子撞到消防栓,警方需要将车门橇开才能将马兰尼尸体取出。有消息 道马兰尼被杀案与越南黑帮有关,因在同一时间马兰尼的一当事人亦即是 越南帮龙头大哥亦在越南城遇害……

我只想起查尔斯最后同我说的一句话,他说:理想啊,年轻的时候是有理 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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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vised Friday April 04, 1997 01:24 P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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