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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中的江湖。

我第一次见到江湖是个大晴天。

中国新年。蓝蓝的天空水晶般纯明透澈,万里无云。阳光雪白且毫无暖意, 轻描淡写地泻满空间。冷啊。我拉紧领口,快走几步追上大哥。简直呵气成 冰呢,三藩市快变成西伯利亚了。

理论上来讲我妈只生了我一个,可是我有许多大哥。眼前这个大哥是新近认 识的,不熟,我暂时不敢对他大呼小叫。

我大哥穿一身黑,铮亮的皮鞋,戴付墨镜。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夹 着根烟。冷吧?我看见他指尖发青,可他舍不得那半根万宝路,就由着手冻 着、瑟瑟地发抖。他走得急了,一回头才看见我跟他不上;他停下等我。

我冲着他笑,接过他手中的烟吸一口。新年游行才结束,唐人街上满地的红 色碎纸,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味道。我觉得有点冲,缩缩鼻子,干咳两声。 我大哥很得意:“抽烟都不会?没关系,慢慢学。”我有被侮辱的感觉,“ 谁说的?”就着他的手,我又狠狠地吸上一口。这回顺了,我以标准姿势长 长地把烟吁出来。我大哥满意了,赞许地点点头。

不晓得哪里窜出来的捉狭鬼,恶作剧地将一串炮仗丢到我脚边。噼噼啪啪一 阵响,我受惊尖叫。我大哥哈哈大笑,夹着烟的那只手揽住我,回头冲着炮 仗飞过来的方向喊了两句。广东话,我听不明白。对方也有人呜哩呜啦地吆 喝了两声,声音里全是笑意。我只听懂了一个字:丢!

丢,原来他们是认识的。

我大哥带着我在小巷子里拐来拐去。所有的巷子都窄、脏、暗及有异味。地 上坑坑凹凹满是垃圾,有的地方有积水。我小心翼翼地走着,如覆薄冰。所 谓巷子不过是大街上店面后门的一条通道,我伸开双臂几乎可以碰到两边的 高墙。巷子里阳光是进不来的,抬头看看蓝蓝的天,我心里有点发毛。

我大哥好像明白我的心情,他拍拍我我后脑勺,说:“紧张?不怕,拜个年 而已,马上走。”我有点感激,对着他抿一抿嘴。很可惜,我看不见他的眼 睛。

终于,我们绕进一条墙上涂满壁画的横街,在一扇有着铁栅栏的小门前停了 下来。我大哥敲门:咚、咚咚咚、咚咚。我很紧张,想拔腿就跑。但是我没 有,我侧过头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假装研究墙上剥落了一半的图案。

小门的上面切出一扇小小的窗子。窗子打开了,露出一双泛黄的三角眼。我 大哥摘下眼镜,呲着牙笑,对三角眼拱一拱手。窗子关了起来,里面轰轰连 声,门开了。

我大哥拉起我的手,我提一口气跟着他进去。门又轰隆轰隆地关了起来。

一进门是个窄小的玄关,左手边是通向地下室的楼梯,右手边斜摆着一张台 子。台子上摊着几付扑克牌,两包烟及三五只烟灰缸。有几个小鬼围着台子 在调十三张,奇怪的是玄关里居然没有椅子,大家通通站在那儿。看到我们 进来,小鬼们哇啦哇啦地同我大哥打招呼并对着我上下打量。这回我听明白 了,他们管我大哥叫“强哥”。

我们拾阶而下。下楼的当儿,我留意到一付八卦悬在那台子上方。

楼下还有一道门,这回我们还没到跟前门就开了,一阵笑骂吵嘈的声浪涌出 来,夹杂着腾腾的烟雾。我大哥挂上一付笑脸,拱着手迈步进去。我扯着大 哥的外衣下摆跟他走。

第一个感觉是闷热,我呼吸困难。在不足八百平方尺的空间里排了十来张麻 将台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打牌的看打牌的放债的看场的卖烟的递茶水的黑 压压一屋子人塞满了台子与台子之间窄窄的空隙。吃!碰!糊!丢!香烟! 滚水!结账!找数!喊叫声此起彼落,其中掺杂着尖锐的笑声与沙哑的阵阵 咒骂。我耳边嗡嗡作响,手心与额头沁出汗来,早些时候被冻得麻木的脸颊 开始恢复知觉。

我大哥拉着我自人群中一路挤过去,一边远远地恭喜着远处的熟人。看来这 堂子里没有通风设备,人、烟、暖气与食物的味道混在一起,我有点头晕。

穿过人山人海,我们在一间小小、由硬纸板围出来的房间前停了下来。原来 这里还有间办公室。小房间外面坐着几个亦是一身漆黑的汉子。见到我们, 有一个迎上来,其余的对我大哥拱手。“恭喜恭喜。”我大哥显然同他们很 熟,寒喧几句后转头对我说:“大哥在里头,我们先等等。”又把我自身后 扯出来,“我小妹。”他说,“叫人啊。”我瞪大眼睛抿着嘴笑,用半咸不 淡的广东话说出练习已久的台词:“过位待锅,恭黑发揣。(各位大哥,恭 喜发财。)”各位大哥哄堂大笑,起先迎过来的那个逗我,用半普通话问: “啊——,讲国语呀?”我对他眨巴眨巴眼睛,退回我大哥身后,紧紧扯住 我大哥的外套。“啊——,这么可爱呀。”那个讨厌的人伸出手来捏我的脸 ,我不高兴,闪开,我大哥推开他的手。

小房间的门开了,里面有人扬声:“阿强,你来啦?”我大哥应了一声,反 手拍拍那讨厌鬼的肩膀,带着我进去。

我大哥的大哥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瘦高个儿,脸色黄黄,营养不良的 样子,一件棕色唐装鼓鼓囊囊地包在身上。居说。居说那唐装底下罩的是条 防弹背心。他坐在写字台后面,手中夹着根烟,令人安心的是他的一脸好笑 容。见到我跟进来,他呵呵地笑,顺手收起桌子上摊开的账簿。我大哥不再 佻皮,毕恭毕敬地陪个笑脸叫声“大哥”,并恭祝他财源滚滚大吉大利。我 闭着嘴笑,一边跟着我大哥拱手。“好说好说。”瘦高个儿笑着挥挥手,慈 眉善目地派红包给我们。

接着我们就退出来了。出来的当儿,我猛一抬头,看见了墙角设着的大红神 坛。神坛分两层,里面供奉着苹果桔子,橙色灯泡;关二哥同土地公一上一 下地分享着袅袅香烟。天花板上嵌着日光灯,白里透青的灯光自上而下,半 空中青烟缭绕、缓缓上升。

我扯着大哥的袖子,脚步顿了一下。我捏一捏手里的红包,突然想起眼前这 一切都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的。

哗——,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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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vised Sunday April 06, 1997 04:28 PD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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