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姐姐的丈夫在同她闹离婚。对外的说法是意见不合,对内的说法是他
义无反顾地、以凡人俗世不能想象的全部情感痴痴地恋上了一个令他心跳
不已情绪高昂的女人。
“你们是不会明白的,”他说。男人的下巴扬起呈四十五度角,嘴边泛起 一个天凉好个秋式的微笑;他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双眼发亮,语调悲凉, “你们怎么会明白我的感情!”
男人的这篇爱情宣言发表于一九九六年九月X日中部时间晚上十点十五分, 男人的妻这时正在厨房里用力地洗刷一只不应该粘底的锅子。她的第一个 反应是你说什么我没听见,第二个反应是我听错了吗你再说一遍;最后她 终于弄明白了她丈夫的意愿时,儿子哭了,她只好先把丈夫的感情问题摆 到一边,扑进去房间里替儿子喂奶换尿片及擦爽身粉。
她再出来的时候男人已经出去了。餐桌上留着一张字条:我要自由!四个 三寸见方的红字苍健有力直欲破纸而出;她扶着餐桌滑进椅子里,捧着这 张纸,女人的手瑟瑟地发抖。
触目惊心。
我们并不知道她那晚是怎么过的;她也许提一口气象往常一样回房睡觉, 把问题推给明天,她也许就那样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捧着纸坐到天明。她没 说,我们不敢问。更重要的是那毕竟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了,我们现在的当 务之急是应付明天后天大后天以及永远。
我们知道的是男人的自由从那一晚开始回到了他自己手中。毕竟,男人的 入籍试已经通过,他欠的大学学费已经还清,由女人出面向她父母借钱买 的房子写的是他的名字,还有什么能够阻挡他飞向理想的自由之路呢?虽 然他此时蠢钝的、肥胖的、缺乏灵性的妻迟迟不肯签字离婚,一厢情愿地 等待他浪子回头,但他知道自己的心,他如一头浴火重生的凤凰,脱胎换 骨后他怎么还可能留恋从前世界里的浑囤与腌脏?
“我是天上飞的龙啊,”他这样告诉坐在他面前的准前妻,“你怎能企图 困住我一生一世呢?”
很不幸地,由于女人死拖住不肯离婚并上演苦情戏一般抱着儿子蓬头垢面 地四出找人挽救他们的婚姻,龙不得不回到他前身的世界里来开导他法律 上的妻。
更不幸的是他的妻居然没有听懂他发自肺腑震荡灵魂的恳词,这个笨女人 目光闪烁地瞪着他,嘴巴微微张开,一脸的迷惘。当初怎么同这个女人结 的婚呢?龙忍不住问自己。是因为学生签证就要到期吗?当然不是!龙是 有骨气有人格的,他宁可被移民局遣递回港,宁可九七后在共产党的强权 压制下挨日子,他也不会出卖他的肉体与灵魂。是为了钱吗?更不是了。 女人哪里有什么钱?她自到美国那年开始打工,足足做了近十年才不过存 下了万来块,替他还了债后就更是一文不名了。女人的娘家也是仅够温饱, 至恶的是二老对姑爷没有半点温情;半年前龙看中了一块地欲做投资,不 过是一两万元的周转罢了,二老推说没钱死都不肯拿出来。或许他们真的 没有现金,但他们有房子呀,随便押一押不也能贷到个三五七万吗?龙越 想越气:生活逼人呀!可为什么他生命中的荆棘就那么多呢?
“离婚啊。离婚你懂不懂?”龙有点烦躁了,却又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 态;他干咳一声,换用循循善诱的口吻道:“我们做夫妻的时间虽然并不 长,但我们在一起也有五六年了吧?相处这么久,难道你还看不出来我们 实际上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吗?你想要的不过是家庭,可我的世界我的理想 不止如此啊。相处这么多年,你难道不明白吗?分开,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都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龙面带关怀,语调诚恳。龙不是普通人呢。虽然他的妻不懂得甚么叫做修 养,她可以黄着脸篷着头肿着眼带拉住人哭诉,但龙,龙总是得体的、内 敛的、诚恳的——聪明人的诚恳,当然。
这时候龙的儿子说话了,“感谢主。”他说。母系的遗传不太优秀,所以 儿子看起来也有点笨笨的,快两岁了才开始学讲话;因一家都是基督徒的 缘故,听得多了,儿子只会一句感谢主一句阿门翻来复去地念。
果然儿子自顾自地接下去:“阿——门。”跟着吐了一桌子的口水。
龙突然变得异常烦躁。这是自己的儿子吗?虽然龙知道他没有任何置疑的 机会。生这个儿子出来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错误。是女人当初一意孤行坚决 要留住这个孩子,而那时候,well,当时还不是吵架的时候。随即龙 想到了为这个他并不想要的儿子而付出的代价,如支离破碎的睡眠、日以 继夜的加班、想买却买不起的音响,等等等等。
“你怎么不明白呢?你跟孩子就只会拖累了我。”龙的修养终于宣告崩溃。 龙有点懊恼,不过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龙又想到,他也只会对着这 个女人失态罢了,由此可知,一定是这女人有什么问题每每地勾起他潜意 识里不太美好的一面。
以上的这段谈话发生在两个星期前。对着一个与他思维心态都不在同一条 轨道上的女人,龙无计可施无功而退。
可乌云背后的不正是那灿烂的阳光吗?这天女人的电话打到了龙的实验室 里,“我同意签字了,中午出来吃饭吧。我把协议书交给你。”女人说。 接着很爽快地挂了电话,剩下了龙握着话筒颓坐在椅子里发呆。
她肯离婚了。积在龙胸口的郁气在刹那间抽离,而一时之间尚未能感受到 幸福的靠拢,龙的心里空空荡荡的。她肯离婚了。空旷的感觉像是武侠传 说中的气,一丝内息源远流长,缓缓地周游全身贯通四肢百骸。龙坐在椅 子里,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升升降降,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没有这个女人, 就没有今天的自己。
中饭时间,龙勉强打点着精神去了。长久不见,女人似是瘦了许多,并徊 光返照般穿戴得整整齐齐,庄敬自强地抱着儿子坐在茶座等他;远远看去, 依稀中有着七八分当年初相识的影子。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茶座,那时女人 手中抱的是一叠课本。还没坐下,龙的眼眶先红了。他就要真的永远的离 开这个女人了。龙并不清楚自己对这个女人的感情;感激吗?厌憎吗?依 赖吗?嫌弃吗?有默契吗?是习惯吗?总是爱过的吧?到底这么多年了。 龙从来没有好好想像过没有这个女人的日子。没错这段日子里与龙同进同 出的另有其人,但,不管原意与否龙还是清楚地知道女人才是他呼之即来 挥之不去的妻。
妻沉默地把一只牛皮纸信封推到龙的面前。龙忽地慌张起来,或许自己不 爱这个女人,但,但难道就这样失去她了吗?龙伸手出去拾信封,双手僵 硬,颤抖中不由自主地打翻了一只杯子。妻的目光转向别处。真的失去她 了!龙告诉自己。一双手忘记收回,僵在桌子上,按着满桌的冰块与水。
生命中充满着无奈的抉择与没有答案的问题例如爱情与家庭为什么不能两 全又例如面临选择到底哪个更重要些之类等等等等。缓缓地,龙移动双手 掩住面孔。
“我真的很难过,”龙的语音呜咽。抬起头,一时间分不清楚龙脸上的是 泪是水,“或许,或许我们可以不离婚吗?”
女人身子微微一震,目光却依旧看着远处。龙接下去,“我同她,我同她 并不需要正式结婚;就让我们关系这样继续下去好了。”女人的视线收回 到了龙身上,一脸的不置信。“真的,我真的考虑清楚了。我们不需要离 婚的。”看着女人的目光变得冰冷,龙怯怯地加了一句,“对孩子比较好, 你说是吗?”